语吹

傻子

一些傻子文学


我在村口捡到一个傻子。

哦不对,是傻子在村口捡到我。


捡到我的时候我是昏迷的,所以这事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。半夜那人和媳妇吵架,跪在搓衣板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动静。

傻子背上背着一人高的柴禾,下面还拖着什么东西,在路上沉沉地拽着,月光下只能依稀看出是很长一条,仿佛是个动物。

媳妇放下鸡毛掸子,打开檐灯走到窗边往外看,看到傻子背上那一人高的柴禾后面拖着一根尾巴似的绳子,绳子上绑着两条腿,再往后是腰腹,前胸,还有一颗头——是个人,头朝后被他一路拖着过来,两只手被拖得伸过头顶,仿佛是个投降的姿势。

媳妇有点害怕,傻子平时虽然很老实,但他力气大,人又傻,别是失手打死人了。她把丈夫从地上拽起来,拉着他去窗边喊:“傻子,你拖着的是个人吗?”

傻子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,点了点头,又继续走。

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,黄色的檐灯照着,那人嘴边一串亮晶晶的口水反着光,嘴巴动了两下,像是在嚼什么东西——竟然是睡着了。



那个被傻子拖着流口水的人就是我。

傻子拖着我走回村的时候没有先回家,而是去了生产大队,拿背上的柴禾换了一筐土豆。

然后背着那筐土豆,把绳子系在筐子上,又拖着我回了他家。

别问为什么不是拖着土豆,我哪有土豆重要。



我是第二天中午才醒的。

我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的路,这一睡险些醒不过来。但傻子不知道,他捡了个人回家,顺手把那人放在了自己床上。

床太小了,我平躺着睡在里侧,他就没地方了,只能缩在外侧,侧着睡——他只知道人睡觉要睡在床上才舒服,顺手还给我盖了一半的被子。

傻子的房子很小,床就摆在窗边,我醒来的时候脸就正对着窗外的太阳,一片白灿的光晕,火辣辣的刺人眼。

傻子在外面的菜地拿着铁锹挖坑,一个坑里放几颗什么籽,再填一层土,然后从旁边的桶里拿起瓢浇水,再换下一个坑。

傻子的头发很长,飘飘地裹在他单薄的脊背上,他穿着灰扑扑的工字背心,肩胛骨被汗沁出了一个浅浅的形状,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燕子。



我觉得阳光太刺眼了,刺得我眼睛发痛,连带着鼻腔也开始发酸。

傻子忽然放下铁锹,回过头见我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
他把铁锹插在土里,朝我走过来。我以为他要找我,他却绕过我,提着桶往他的屋里走。

我连忙跟上去。傻子走得很快,我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。

他穿着工字背心,露在外面的肩颈和手臂肤色十分白皙,线条惊人的漂亮。但那样清晰漂亮的肌肉线条之下蕴藏着绝对的力量,因为他提着大半桶水一路快走,那桶里的水却没有丝毫的摇晃。



傻子走进屋门,我跟着他进去。

床旁边就是个小炉子,他揭开炉子上的小锅盖,从里面拿出个什么东西递给我,我接过来。

是一个煮熟的土豆。

我这才感觉到饥饿,手里的土豆忽然散发出勾人的香气,我连皮也来不及剥,捧着它直接啃。

啃了几口,果不其然噎着了。我喉咙里呜呜了几声,傻子疑惑地看着我,没明白我的意思。

我只好自己在房子里找。幸好这间小房子的内容一览无遗,我一下就看到地上一个烧水的大铝壶,一把提起来对着壶嘴就喝。




傻子是被人在山里找到的。

据说找到他的时候,他正呆呆地站在路边,衣服破破烂烂的,浑身上下都是泥巴。


傻子皮肤白,又是一头长头发,遇见他的人还以为自己碰到山鬼了,惊慌失措之下抓着身上的篓子转身就跑。

傻子大概是在山里好多天没有见到活物了,不明就里地也跟着跑。那人跑了几步发现傻子居然追上来了,更加惊惧。

那人是个猎夫,今天是上山砍柴的,此时想着身上只带了一把柴刀,真打起来,还不知道柴刀砍不砍得着山鬼。

然后傻子直接掠过他,跑到他前面去了。

那人愣了,慢慢停下来,回头看后面,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东西在追。结果后面啥也没有。

傻子见那人停下来了,便也停下来,转过身看着他。

傻子的眼睛藏在脏兮兮的长头发里,歪着头看他。见他一直不动,便向他走了过来。

猎夫马上又开始害怕,毕竟傻子一身脏了吧唧的,一头长发又黑又糟,看起来就像一个抹布精。

于是在傻子靠过来的时候,猎夫抡起柴刀就是一阵乱挥。

这种挥舞是没有章法的,他甚至也不是想砍抹布精,只是情急之下的一种自卫行为。但他闭着眼睛挥了几下,就发现自己抡不动了。

他睁开眼睛一看,傻子用两根手指把柴刀捏住了。

一阵山风吹过来,傻子的头发里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。

猎夫当时就吓得快疯了,把柴刀一扔转身就跑。是那种不顾一切的、逃命的跑法,他只觉得今天是遇到真鬼了,没有活人能用两根手指捏住快速挥舞的柴刀的。

他这一着急,平日里闭着眼睛都能走的山路也开始拐起弯来,只觉得自己越跑越累,山路越来越歪,忽然脚踝一痛,脚底一下踏空,就要摔了下去。

这边的山树密密麻麻,很多树干上都带着圆锥状的大刺,这一摔下去,虽然不会死,但也能给这些刺和树枝揦出一身血口子,后半辈子洗澡可能都得往外滋水儿。

猎夫心叫完了,准备受这山刀子之刑了。突然在这时,一只手横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,直接把他整个人一提,凌空抡了回来。

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,就又回到了山路上。抹布精站在他面前,一条沾满泥土的手臂还抓在他衣领上。




猎夫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。

傻子此时正在我身后坐着,抱着半边南瓜瓢用勺子挖糖蒸南瓜吃。

猎夫伸长脖子侧着头偷偷看他,看着他捏勺子的手,好像在想是哪两根手指捏住了他高速挥舞的柴刀,又是哪条手臂可以做出凌空抡转大活人的动作。

我心里很得意,把手伸过去牵傻子的手,显摆我可以手搓人间大炮超能力。

结果傻子看了一眼我的手,迟疑了一下,挖出一大勺南瓜放到了我手心里。




傻子这莫名其妙地一跑,站在了斑秃的树下,这时猎夫也就看到,阳光照在他身上,地上是有影子的。

猎夫这下一身的冷汗,刚才要不是傻子拉住他,现在他可能已经耳朵鼻子挂树上了。这人当真是反应奇快,力大无穷。

同时他一下也反应过来,这是不是个什么人,在山里跑丢了。


猎夫看傻子虽然一身脏兮兮的,但没被泥巴糊上的地方能看出来皮肤很白,看上去不像本地人。又想是不是被人卖到这里的,半路被他逃了,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,又被扔了。


这十万大山,林深如海,岂非是个天然的藏尸地。


这既然是个人,刚刚又救了他,猎夫便做不到再把他丢在这里。猎夫把傻子带到一处溪水边,想让他先洗干净,好歹像个人样再带回村。

傻子跟着他走到水边,便又站住,不明就里地看着他。

猎夫把柴刀和背篓放下,蹲在溪水边,掬起一捧水把脸埋进去,一顿揉搓,然后摸掉脸上的水,看了一眼傻子,朝他点头示意。

傻子于是也蹲下来,低头拿手去捧水。他的头发垂进溪水里,穿过他头发的溪水马上变成了泥巴色。

傻子学着猎夫的动作搓完脸,抬起头看他,濡湿的黑发粘在脸上,猎夫险些以为这是个被人糟蹋了的姑娘。

随后傻子一下跳进溪水,开始脱身上的衣服,猎夫这才确定这是个男人。




“打住,”我伸手摆停他,另一只手捏着一掌心的南瓜,“你怎么确定他是男的的?”

猎夫说:“他把衣服脱了,我看到他手臂有肌肉,而且,”他比划了两个球,“他没有奶。”

我伸直手,换了个手势,恭敬地说:“请继续。”




傻子这身破烂布条一沾水,简直就跟化了一样,挂都挂不住,更别说穿了。猎夫不能领着个裸男回去,于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,让傻子穿上。又砍了几片芭蕉叶子,拿捆柴扎带绑在傻子腰上,领着他下山了。


猎夫领着他回家的时候,猎夫老婆吓了一跳,以为丈夫打了个野人回来。猎夫和她解释一通,女人一下看傻子的眼神就充满了同情。

傻子洗干净之后看着细皮嫩肉的,一看就感觉不像穷人家出身,肯定是被人绑过来或者卖过来的,半路逃跑了,流落到深山,也不知道一个人在里面转悠了多久。不过傻子看起来像是个傻子,也许是被家里人扔的也说不定。

无论如何,傻子靠着无害的外表和救了猎夫的恩情留了下来。猎夫的老婆找了一套旧衣服给傻子穿上,然后下厨给傻子做了一顿肉菜。

本来以为傻子会狼吞虎咽,没想到傻子吃得很克制,一开始坐下还有点懵,但随即拿筷子和端碗的手势就很标准,吃相甚至有点斯文。吃到自己饱了,他就把碗放下了。

猎夫和老婆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,傻子家肯定非富即贵。



傻子虽然是个傻子,但还挺聪明。这话看起来有点奇怪,但确实是这样。

傻子虽然看起来脑子不是很清楚,但他学东西很快,几乎是看一遍就知道该怎么做。很快,傻子就开始跟着猎夫上山砍柴打猎。

他砍柴又快又好,一次可以砍够一个礼拜的量。猎夫带他进山,看过他徒手捉鱼,徒步擒鹿,甚至还能提前发现毒蛇,用两根手指捏住它的七寸直接捏晕,然后扔进石头缝里。总之,猎夫带着他就像同时带着收割机猎犬和保护神一样。


一开始他们以为傻子是哑巴,因为傻子从不说话,只是能听懂话。猎夫说什么,他就给出相应的反应。后来猎夫在外面打工的女儿回来了,他们有一天听到女儿在和傻子说话,才知道傻子原来不是哑巴。




“那为什么后来他又一个人住到这里来了?”我指着这个土砖小房子。听起来傻子给他们家创收不少,平日里不吵不闹的,而且吃得又不多。

“呃……”猎夫语塞,忽然一脸尴尬,看了几眼傻子,低头吞吞吐吐地说:“是……是因为我女儿……”

我立刻明白了。看他的表现,应该是猎夫的女儿表现出了,对傻子的喜欢,甚至还提出了一些让他们无法接受的要求。所以猎夫就扛着两袋土豆,把傻子带到了这里让他一个人住。

傻子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,对于和人一起住或者一个人住,也没表现出什么意见。但傻子只是能够生活自理,更高级的生活技能,比如烧菜做饭,他只囫囵会一点点,但他自己也懒得做。没什么特殊的目的,他也不会去打猎。于是他靠着上山砍柴,跟生产大队换土豆过活。




傻子捡到我的那一天,猎夫给了他一袋西瓜籽,要他自己种点西瓜吃。傻子不知道西瓜是什么,但还是点点头接过来。傍晚拖着我去换了土豆,隔天早上出去砍柴,中午回来吃了土豆,就开始学着他在猎夫家看到的样子种西瓜。


我拿起铝壶喝水的时候,眼睛仍一错也不敢错地盯着傻子。傻子把土豆拿给我之后就不再理我,自己躺到床上,侧着身子面朝里睡着,肩背的线条凌厉,腰上是一个深陷的弧度,看起来十分瘦弱。


我把铝壶放下,水喝得猛了,就感觉呛得鼻子更酸。

这时外面的门响了一下,一个个子不高的壮实男人走了进来,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,手里提着什么东西,大声喊着:“傻子!你要药膏做什么?我给你拿过来了!你哪里受伤了吗?”

他旁若无人地进来,看到我就愣住了,惊讶地说:“你是谁?傻子呢?”

傻子从床上下来,走过去接过男人手里的罐子,“嗯”了一声,然后把罐子递给了我。



我后来才知道,这个男人就是把傻子捡回来的猎夫。

傻子第一次在猎夫家洗澡的时候,在屋子里很久没有出来。猎夫担心傻子把自己淹死,走进去看了看,就惊呆了。

傻子身上原本被泥巴糊住看不见的伤口,被热水冲开,皮肉翻卷地流着血。

原本以为没洗掉的泥点子,其实是结痂的细小伤疤。而他身上最吓人的两处伤,一处在肩膀后侧,仿佛被什么野兽咬出的一排可怖的牙印;一处在手腕上,却是深深的刀痕。

猎夫把傻子拉出来,傻子好像不知道疼,一直在看着流血的伤口发呆。猎夫叫老婆去拿家里的草药膏,他上山打猎,受伤是常有的事情,因此家里备着药。

猎夫给他涂药的时候心理都快崩溃了,那些原本看不到的伤一旦找出来,一片连着一片,有像兽类爪子抓的,有咬伤的,还有利器割伤的。猎夫在他的伤口上涂药的时候,傻子连抖都没有抖一下,好像是个没有感觉的橡皮人。




但此时的我不知道傻子受过这样的伤,他把药罐递给我,我才知道他是帮我要的。

我接过药罐,那男人狐疑地盯着我,问傻子:“傻子,他是谁啊?你认识他吗?”

我赶紧和男人解释,说我是来旅游兼考察的,碰上前几天下暴雨迷路了,倒在村口,是这位小哥救了我。

男人更加怀疑了,直把我上下打量,说:“我们这地方有什么好旅游的?以前怎么没见过有人过来。”

我把浑身上下的证件都掏了个遍,身份证驾驶证没电的手机,最后把一封介绍信给他看,他才勉强相信了我,因为那封介绍信是在县里开的。

我说,这小哥救了我,他就是我的恩人,等我联系上团队,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他。并且申明我现在有多么多么虚弱,多么没有攻击性,让他放心,我绝对是个安全的倒霉蛋。

男人这才满意,听我说是从大城市来的,还让我帮忙找找傻子的家人,他觉得傻子应该也是大城市来的。

我连连答应,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他。回过头,傻子又在床上坐着了。



我走到他旁边坐下,他没有躲,我就打开药罐,看到里面是绿色的药膏,应该是这里自制的草药膏。

我身上的伤其实不多,手臂上有些石块擦伤的口子,傻子拖我的时候用布帮我包起来了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。

我把外套扣子解开,然后脱下一条袖子,外套其实已经破了,里面的衣服也破了,我就直接把衣服下摆拉到脖子上,从下面把手臂和肩膀一起脱出来。我的伤在手臂上,那绿乎乎的药膏涂上去,一股辣辣的疼,但我立刻就知道这药膏是有用的。

我涂完伤口就要把药罐盖上,傻子忽然按住我的手,我愣了愣,他就伸出手指,点了一下我的小臂。

那上面有十几条横斜的狰狞伤疤。

我对他笑了一下,轻声说:“没事,小哥,这些都好了。”



下午猎夫找人送来几块大木板,几个人一起,又在傻子的小房子里拼出一张床来。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搬来一床被褥,一直定定地盯着傻子看。傻子坐在床边,也看了她一眼。女孩再不敢看他,低头铺完被子就飞快地走了。

我把兜里仅剩的几百块钱给了猎夫,猎夫原本坚决推辞说不要,后来我说就算是我以后找您买肉的钱,我短时间肯定回不去,以后需要您帮忙的地方还多着呢,您再推辞可就是不愿帮我了。他这才收下。



晚上我做了饭给傻子吃。他这里其实厨具调料一应俱全,应该是猎夫给他送过来的,但傻子平日里也不会用,就知道煮土豆的时候放两勺盐。

傻子吃菜的时候,表情和吃土豆没什么两样,但我猜他应该是喜欢吃的。

吃完饭傻子又去看了一遍他白天种的西瓜地,一坑一坑地检查了一遍,发现什么也没有长出来,就回来躺下了。

山里的昼夜温差很大,傻子卷着被子睡在我隔壁的床上。房子里接了电,但傻子没有开灯,于是我也没有开灯。



月光从窗户外面撒进来,像下着银雨一般,照得屋子里朦胧地亮堂。

我躺在床上,轻轻叫他:“小哥,小哥。”

傻子迟疑地翻了个身,似乎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叫他。

我对着他笑,说:“我可以叫你小哥吗?跟着他们叫怪不礼貌的。”

傻子没太听明白,但他也没什么意见,于是不理会我了。

我又叫他:“小哥,小哥。”

傻子转过来看我,我轻轻地说:“我可以睡到你那边来吗?”

傻子似乎对这个要求感到疑惑,我又说:“我一个人睡觉,很害怕。”



不知是我的样子看上去太过可怜,还是傻子太困了嫌我一直讲话很烦人。

傻子在被子里动了一下,随后身子挪到里侧去,让出了一个位置。

我踮着脚从被子里爬出来,掀开他的被子缩了进去。



山里的夜晚很安静,傻子的房子周围连虫叫声都没有。

傻子很快睡着了。

我慢慢侧过头,看着他睡着的脸。

傻子的皮肤很白,月光下更是白得像雪一样,不知是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多久。

我慢慢地伸出手,落在了被子外面。傻子仍旧没有醒。

我隔着被子轻轻抱住了他。



我忽然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,以至于要张开嘴才能喘气。胸口难受得要命,心脏痛得好像被他咬碎了一样。

最后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起来。棉被很薄,可我仍觉得自己像要窒息了。

我用力压着声音,身体却止不住颤抖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抬起头。




月光下,傻子静静地看着我。

他的眼睛安静而澄澈,懵懂中混杂着我熟悉的那种淡然。黑曜石般的瞳仁中反射出湛湛的月光,仿佛是月华之中生出的什么精魄。



我抱住他,放声大哭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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