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吹

傻子2

傻子的西瓜种得相当失败。没有任何一个瓜农会在大中午的顶着烈日种西瓜。

我本来早就想帮他重新种,但我一靠近瓜地他就警惕地看着我,露出一种母鸡护崽般的表情。我总觉得在他心里我也是他的鸡崽子或者什么之类的,好像他捡到我,我啄破壳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他,他就一下子有了一种责任感,自动认领了某种角色。

所以他看我的警惕之中,还隐隐夹着一种类似“吾儿叛逆手足相残”的失望。

  

  

但是在他起早贪黑地照顾了他的瓜地将近一个礼拜之后,那几排小土坑还是毫无动静。于是他只好意识到,我那些素不相识的弟弟妹妹全部夭折了。

我终于有了机会展露一手。

  

  

我扛着铁梨耙出门,在门口向他比出一个“May I”的手势。他虽然不说话,但表情俨然一副“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整”的庄重。在反复经过他的同意之后,我把他那片宝贵的瓜地用铁耙重新犁松。

期间傻子一直蹲在旁边严肃地看着我和我的铁耙,四肢隐隐保持发力状态,好像我不是在松土,是在挖坟曝尸。

我有一种感觉,如果这次我没有成功种出薄皮沙瓤大西瓜,我会在某个午夜被他大义灭亲,祭奠早夭的弟妹。而我肯定不会还手也无力招架,只能请求他可否先奸后杀。

  

我提前把西瓜种子晒了一天,然后泡水,再搓掉外面的种皮黏膜。傻子全程好奇地看着我干这些技术活,由于看不懂,所以他大抵是终于有些相信我确实是有点儿东西,不再警惕地盯着我,而是认真地学起了我的种西瓜技术。

很快他就学会了用干毛巾搓种皮膜,我去猎夫老哥家借个盆的功夫,他把一包种子搓得干干净净。

搓完以后就站在那里,看着我提来的半桶农家肥,目光淡然。但我看出来他是要自告奋勇浇大粪。

  

  

我告诉他先不要着急,种子要先放到屋子里催芽。

  

  

早上醒来我发现身边床上没有人,一转头,傻子蹲在床边,脸和枕头齐平,眼珠乌溜溜的,说:“长芽了。”

他把放在床底下的大盆拖出来,隔着保鲜膜和水汽,放在湿布上的种子们笨拙地冒出了白头。

他几乎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,我只好开口,一声令下:“可以浇大粪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傻子对从事生产活动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。

这里的“生产活动”和“家务劳动”有区别。他不喜欢做饭洗碗擦桌扫地,体现在手剥盐水土豆吃了一个月。但他无比热衷于其他的生产活动,例如垦地种菜、开荒种树、上山砍柴、上山找野果、上山里的小河捉鱼……据猎夫老哥反馈,之前他也很喜欢跟着上山打猎。

我发现傻子对于进山里似乎投入了比例更大的热情,以他来说,这种程度几乎可以称得上一种爱好了。

  

我和猎夫老哥聊起这件事的时候,猎夫老哥抽着我给的软中华,分析:“可能因为他是从山里来的,所以总想到山里去。”

  

我被这句朴实的话引发了一些创伤性记忆,一下打了个冷颤。

  

此时夕阳晒得院子暖红,我和猎夫坐在他家院子塌掉半边的矮墙上,红砖的温度有些烫。

傻子在摘丝瓜,碧绿粗壮的藤蜿蜒爬上矮屋顶,丝瓜沉甸甸挂满了整墙。

我很想也来根烟,但想想傻子应该不会喜欢我抽烟,于是把手塞到屁股底下垫着,语音遥控傻子,左边,左边,上面那个,别摘太大的,大的是空瓤,摘回去只能洗碗。

  

  

我觉得应该转移下傻子对于山的注意力。改天去哪家弄点鸡崽给他玩玩。

  

  

在猎夫家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了他的女儿。是个乖巧文静的女孩,看着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,带着细边的眼镜,全程低着头端菜盛饭,不看她的爸爸,不看我,也不看傻子。

猎夫抱怨,说这丫头不知道发什么疯,放着一个月五千块的工不做,非要辞工说是要考什么研。但我听得出他的抱怨里带着骄傲。

  

傻子单手提起装满瓜果的竹筐,往背上甩。我说,慢点,伸手过去把他的头发捞起来,以免卡到竹筐里面。

  

傻子对我好像有点缺乏戒心。我以为是我帮他种西瓜的功劳,我们亲密度的成长,是他一勺大粪一勺大粪浇灌出来的。

  

傻子乖乖站在那里等我帮他理清楚头发,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人。我看到猎夫的女儿静静地低下头,把自己的头发解开,摘下来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筋,递给我。

她抬头看我,我这才发现她有一双宁静的眼睛,像大山间的雾。


我说:“要不你帮他扎一下头发?我还不太会。”

女孩摇头,依然只看着我,把头上解下的皮筋塞到我手里,然后转身。我看到她一边往屋里走,一边从手腕上又拂下一根皮筋,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。

  

傻子仍站在那里,没有回头地等着我。火红的夕阳在他的轮廓镀上一层软和的黄,无端让人想起雪地反射的月色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西瓜们集体长出绿苗是在一个阴天的早晨。瓜苗带着一点绒毛,两片椭圆的叶子托着中间一卷三角状裂片的小叶。

  

我沿着房子左右找了两圈,没有找到傻子。


我又跑到小路上,傻子出门回家这都是必经路。

沿着小路一路跑到猎夫家,他家里冒着晨烟,有粥和肉的香气。傻子也不在这里。

我想去山上找找,又担心傻子忽然回来看不到我。于是又往回跑。

跑到西瓜地,往屋里看,还是没看到傻子。我穿着草鞋跑了一早上,脚有点痛,于是回他屋里换上了我的登山靴。

刚往外跑到瓜地边上,听到身后一声轻响,回头就看到傻子从屋后绕出来。

  

他赤脚踩在地上,脚上沾满了黑色的塘泥。一手提着布鞋,一手提着一个装满黑泥的桶。桶里几片黄色活蹦乱跳,似乎是抓了黄鳝。

我呆呆地问他:“你去哪儿了?我找了你好久。”


他说:“打塘泥,施肥。”


我走过去,又说:“……终于找到你了。”

  

我抱住他。他的头发是我前一天帮他扎起的高高的马尾,现在有点松了,挠着我的鼻子,有些痒。

  

“不是你找到我,是我自己走出来的。”傻子说。

  

“……好,是你自己出来的,你先找到我的。”我笑着说。

笑着笑着,我忽然就很想哭,于是我真的抱着傻子开始哭起来。

  

傻子本来只比我矮一点点,不太明显,平时看不出来,而现在我穿着登山靴,他赤着脚,一下子我好像就比他高出了很多。

  

我的头埋在他肩膀上,下巴搭在他的颈窝。我的鼻子很久之前就坏掉了,却好像总能闻到他身上那种特别的气息。

清冽锋利,像是雪山上的冰,就算在这样温暖的日头底下埋着,寻常人家的烟火熏晒着,稻谷和泥土里翻滚了无数遍,也还是化不掉。就好像他已经被冰冻了几千年。


我感觉这股气息,就觉得心里难受,越哭越伤心,简直把他的肩膀都哭湿了。

傻子任由我哭了一会儿,显示出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。我怀疑他去找谁取过什么育儿经。


过会儿他可能担心塘泥干了,两只手里的东西松开垂落在地上,用一只手抓住了我背上的衣服,想了想,又不熟练地换成了拍拍,说:“……好了。”


我能感觉到他暖和的手,和手上未完全干的塘泥,湿润地贴在我背上。




我鼻腔音浓重地开口,说:“……小哥,我今天穿的白衣服……”





评论(11)

热度(95)
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